黄庭道主

  “嗯？”
  陆青峰眉头微皱，凝目往泉涌深处看去。
  他在此地修行一月，也曾探查过泉涌深处，只是内里颇有些奇特，神识等一应探查之术难以奏效不说，且越往深处去压迫感越强。
  似有大恐怖蕴藏。
  陆青峰尝试一番，最终还是忍住探究之心，没有深入。此地足够他修行，快速提升道行。待修成地仙之后，再去探索无疑更加稳妥。
  只是此刻。
  这原本神秘莫测，蕴含莫名凶险的泉涌深处，却有窥伺感传来，陆青峰感受到凶戾、嗜杀气机随着泉涌而来，一瞬间就将他笼罩。
  令他浑身汗毛倒竖。
  “这是——”
  陆青峰身形一摇一晃，‘隐身术’施展，身形完全遮掩。再往泉涌深处看去，却见一道雷霆裹着一团金光横冲直撞而来。
  凶戾嗜杀。
  杀机汹涌。
  冰冷气机直将四方空间几乎都要冻结。虚空凝固，哪怕地仙到此，想要挪动一步都是艰难。
  随着这道金光冲出。
  那泉涌顿止，从中飞出一云池没入金光不见。四周玄奇顿时淡去，云雾逐渐消散。便如同无源之水，难以为继。
  照这个趋势。
  最多百十来年，沁神真液所化的云雾就要彻底消散。
  见此状况。
  陆青峰哪里还能不知，这沁神真液所形成的泉涌，全系那云池之中。
  只不过眼下哪怕云池再如何玄奇神异，陆青峰也无心顾及。
  他藏身一旁，任由气机宣泄自身身形不露。
  一双眼泛着灵光，往雷霆金光当中看去，穷极目力，只见一名锦袍少年脚踏雷霆而立，眉宇间凶相毕现，两眼猩红。一眼望去，眸子中仿佛有无穷杀戮蕴含，只望一眼，就要陷入无止境的杀戮深渊中，再难自拔。
  陆青峰见着锦袍少年，见着那双猩红毫无情感的冷漠双眸，一时间似喜似叹，感慨良多。
  而锦袍少年若有所感。
  将眸光一转，不含任何情感的眸子定定的落在陆青峰身上。
  一瞬间。
  四目相对。
  陆青峰脑海中有种种影像划过，一瞬十万年，仿佛回到了当初寂寥星空三千载光阴岁月。那三千年中，道人慢慢老去，最终白发苍苍。却有凶虫开智，化形成人，修成冷峻少年。
  少年追随道人。
  从道人风华正茂时，直到道人须发染白。星空中，唯有这二人。
  最终又只剩下一人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“六翅。”
  陆青峰看着少年，脸上有重逢的喜悦，有眼见弟子堕落成魔的心痛。
  心中复杂。
  却在话音落时——
  刺啦！
  锦袍少年脚下电光闪烁，金光纵横间，一个踏步就来到陆青峰跟前。不见作势，强大气机直要将陆青峰压制在原地，似要将他直接碾压成齑粉。
  一言不合。
  大开杀戮。
  锦袍少年果真是不负凶相，杀伐果断。
  “六翅。”
  陆青峰抬头，锦袍少年的那双眸子更为接近。眼眸中猩红一片，似极度理智不含情感，又毫无灵韵再无灵动。
  大势压下。
  陆青峰脚踩‘云巅步’，瞬间撕开气势压迫身形飘忽无定。同时反手取出一物，乃是丹书铁券模样，正是‘都天玄冥策’。一策在手，抛掷苍穹，从中顿时就有三万六千元神级玄冥阴兵，并三百六十五名真仙级都天鬼将显出踪迹。
  凌空排布‘都天玄冥大阵’。
  锦袍少年全然不理会，眼眸中雷霆闪烁，刺啦一声响，当场就将鬼将阴兵布下的阵势撕裂，一个个阴兵鬼将化为飞烟消散于空。
  电光闪烁。
  又将天上展开的‘都天玄冥策’轰成粉碎。
  甚至余势不减，还要往陆青峰砸下。
  陆青峰云巅步再动。
  向着锦袍少年一指点出，当即就有‘两极宙光盘’飞出，从中发出两极子午神光线，统御两极元磁之力，欲要将锦袍少年纠缠。
  然那少年仅是身周金光一震，就将两极子午神光线破的干干净净。气机一冲，那八阶法器‘两极宙光盘’当场灵光破碎，化为一阵飞灰。
  紧接着。
  少年立在原地，不去追逐，仅一手擎天，掌间有雷霆闪烁，勾引天上雷霆。刹那间，天上苍穹顿时乌云汇聚，雷霆炼狱顷刻降临！
  眼见雷狱降临，四方上下全都被雷霆密布，除非破碎空间而去，否则再无周旋余地。
  陆青峰看向少年。
  眼中露出怜惜之色，不闪不避，竟是盘膝坐下。方一坐下，便化出本体‘清净法竹’来。法竹现，以其为中心，一片竹林瞬间就在雷霆中生长。
  青竹摇曳。
  竹叶纷舞。
  自竹林中，更是传出阵阵道音——
  “心若冰清，天塌不惊；万变犹定，神怡气静。忘我守一，六根大定。戒点养气，无私无为。”
  声音无起无伏，无风无波。
  仅是清净。
  仅是空灵。
  回荡在竹林内，响彻在雷狱中。
  刺啦！
  轰隆隆！
  雷霆轰鸣，电光闪烁。一株株青竹被劈的焦黑，气机一荡便化为飞灰扬去。
  但林中依旧不断有青竹生长，不断传出道音——
  “上下相顾，神色相依；蓄意玄关，降伏思虑。内外无物，若浊冰清。尘垢不沾，俗相不染。”
  玄音响彻。
  大音希声，竟将雷霆轰鸣之声都隐隐压下。那锦袍少年立在原地，保持一手擎天之姿，面上依旧满是凶相，并无波动。但四方上下轰鸣的雷霆却有放缓之势。
  竹林中。
  玄音不断——
  “虚空甯宓，浑然无物。无有相生，难易相成。份与物忘，同乎浑涅。天地无涯，万物齐一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飞花落叶，虚怀若谷。千般烦忧，才下心头。即展眉头，灵台清幽。心无罣碍，意无所执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声声空灵，蕴含道意。天地间，霎时间似乎有丝丝缕缕清凉浮现，洗涤这尘世间的浮躁烦扰。
  少年面容依旧不动。
  但四旁雷霆已然趋于平缓，青竹生长，第一次盖过雷霆肆掠。
  竹林压过雷狱。
  直将立在原地不曾动弹的锦袍少年也悄无声息笼罩进来。
  一刹那。
  玄音更响，声声入耳如黄钟大吕叩问心灵，直击内心深处。
  锦袍少年眼中猩红第一次有了一丝异彩。
  而竹林中。
  道音涤荡中，有一幕幕画面浮现——
  星空中。
  道人时常探手而来，少年一时懵懂，一时若有所悟，心间欢喜。岁月变迁，道人逐渐老去，须发花白，手掌、面容也渐多皱纹。
  耳畔若有似无谆谆教诲回响。
  星辰变幻。
  道人终究老去。
  少年伸出一只白玉般的手掌探去。
  却是虚无，已是虚幻。
  白发白须的身影，悄无声息消散在天地间，留在世间，唯有最后一丝和善笑意，以及落在地上的一卷铁劵、一方罗盘。
  画面停留许久。
  星辰兜转，时空变幻。
  不知过了多久，一抹黑暗袭来，将一切全都吞噬。
  待画面再浮现时，却已经是术法、飞剑、法器乱飞，一声声蕴含杀气的声音响起——
  “杀了他！”
  “六翅金蚕得道，天地不容！”
  “六翅凶魔乖乖受死！”
  ……
  少年逃遁。
  时光变迁，空间流转。终反身杀戮，破尽术法、飞剑、法器，血染苍穹。
  四方屠魔之声愈发汹涌。
  “老师。”
  依稀间，能听见少年低喃，蕴含无穷的孺慕、思念。
  寻找伴随着追杀与杀戮。
  伴随着欺诈与算计。
  画面一幕幕划过。
  少年自星空出，入修行界中，如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，大大小小伤势不计其数。时而被重创垂死，只凭着一口心气吊着，沉入烈火深渊当中，藏身岩浆地火当中，将自身封禁。
  而后伤势渐愈，复又出世。
  再重演欺诈、算计、追杀、反杀、重伤、躲藏的过程。
  凶性渐深。
  戾气渐重。
  少年一身锦袍破碎。
  背影萧寂孤独，坐在山涧旁，笨拙的缝补。还未缝完，追杀又来。
  如此。
  一路找。
  一路逃。
  不知何时，天地改换，已然换了人间。
  “广元子？”
  “这名号倒是熟悉，不过一时半会儿却记不起来。六翅道友不妨随贫道先去南疆百蛮山万灵洞落脚，待贫道命徒子徒孙四处打听打听，看看能否帮着道友找到尊师，不知道友意下如何？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哈哈！”
  “六翅！”
  “六翅金蚕！”
  “开启灵智，懵懵懂懂修行至地仙层次的六翅金蚕，这可是天大的造化。若是以你为源，炼出‘金蚕蛊’，兴许就连老师培养无数岁月的‘百毒金蚕蛊’都难媲美抗衡！”
  “莫要反抗了，这酒中蕴含三千九百八十一种麻痹神魂、肉身，封禁法力、道行的剧毒，你解不了！”
  “你老师？”
  “区区下界凡修，老死星空之中，茫茫九幽便是金仙大能都难寻见转世所在，贫道如何能知！”
  “骗你？”
  “哈哈！”
  “六翅道友此言差——”
  “六翅，你安敢——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六翅小儿杀了本尊弟子，还想逃身？”
  “且教你尝尝本尊的‘百毒金蚕蛊’厉害。”
  “这——”
  “竖子竟敢吞我‘百毒金蚕蛊’？！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六翅金蚕，这可是好宝贝。”
  “绿袍老儿无能，这宝贝归我了！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哇呀呀！”
  “孽畜怎敢坏我‘五行神炉’？！”
  ……
  青竹摇曳。
  一幕幕影像变幻，有阵阵声音混杂在雷霆轰鸣声与道音玄音当中，模糊间也能听清。
  竹林深处。
  一株青竹枝叶乱舞，一株竹竟有喜怒哀乐一般，似是怒极，似有悲怆。
  锦袍少年盘坐在地。
  周身涌出阵阵冰寒，寒气森森如云烟将其笼罩。
  从寒气笼罩中，居然也有玄音渐渐响起。初时低微，不多时便与竹林中道音不分高低，同声同气，彼此呼应——
  “虚空甯宓，浑然无物。无有相生，难易相成。份与物忘，同乎浑涅。天地无涯，万物齐一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飞花落叶，虚怀若谷。千般烦忧，才下心头。即展眉头，灵台清幽。心无罣碍，意无所执。”
  ……
  “解心释神，莫然无魂。灵净归一，气协魄消。水流心不惊，云在意俱迟。一心不赘物，古今自逍遥！”
  ……
  玄门静心大神通‘冰心诀’诵念不停。
  引起共鸣。
  在锦袍少年身周，阵阵寒气滋生，随着少年一呼一吸又不断被其吞噬。循环往复，周而复始。
  如此不知过了几日。
  少年身上戾气、凶性逐渐淡化，并非消散，仅是一时之间被‘冰心诀’清净心神，强行压制。
  若要化解。
  即便是大神通层次的‘冰心诀’，也绝非三五日之功。
  竹林声声。
  青竹变化，化为一名俊朗少年道人。
  少年道人身形略微踉跄，脸上苍白无血色。一呼一吸，云雾伴随雷霆没入胸腔，才稳住身形，遮住脸色。
  其一手执青竹杖，仰头往林中高处看去，正看到一幕景象——
  一道金光雷霆掀开‘五行神炉’。金光纵横，雷霆肆掠，当中吞吐一口妖邪兵刃。藏在金光雷霆中，连斩红木岭七位地仙人物。掠飞无踪。
  途中又遭迎圣峰阻拦。
  一众地仙布下阵势。
  却被金光一冲而过，没能半点阻拦，反是陨落大半地仙。
  当中就颇有几位熟人。
  如即将被送上戮魔台斩首的‘都九幽’的前身九幽真君，还有‘林叶’分身冒名顶替的杀雨魔君林韵，都在这一个碰撞中粉碎了身躯，破碎了道果，堕入轮回当中。
  而金光雷霆闪烁。
  已然遁迹虚空一头扎入少和渊中，没入黑暗深处，陷入沉寂。
  ……
  “苦了你了。”
  陆青峰握着青竹杖，身周是青竹林，四方上下雷霆电光蕴藏，踏步到了锦袍少年跟前站定。
  远处还未发觉，此时凑近一看，金光之下、寒气之中，那少年身上锦袍缝缝补补，早就不堪遮身蔽体，露出小半截胳膊、小半截肩膀还有部分腰背。
  显得有些狼狈。
  歪七扭八的针线纹路，更是令妇人发笑。
  陆青峰笑不出来。
  他依稀记得。
  在那星空中，少年就地一滚化为冷峻少年，懵懵懂懂不着片缕。这件锦袍就是他从一处荒寂星辰的冰川下面邻近地极的火窍中，取火蚕之丝，织炼而成。
  赐给少年。
  被视若珍宝。
  陆青峰心底泛起酸涩，轻轻探出一手，一如往昔，落在少年额前。少年不动，身上金光略微收敛，寒气却依旧森森。
  不见少年睁眼，却有一滴晶莹自少年眼角滑落。
  晶莹剔透。
  碰触寒气，瞬间又凝为冰晶。
  陆青峰伸手接过，小心收起。旋即望着少年，轻声道，“徒儿，随为师杀人去。”
  话音落下。
  金光一闪，寒气一震。
  锦袍少年身形变化，瞬间化为如巨象大小的金蚕，背上生六翅，匍匐在陆青峰跟前。
  陆青峰微微摇头，一手撑开袖口。
  金蚕会意，振翅间化作拳头大小，没入袖中不见。